2006年,巴拿马中部热带雨林,大卫·爱登堡与BBC纪录片组在那里拍摄到了金黄色的泽氏斑蟾。那是人类的影像设备最后一次在野外记录到这种动物。
泽氏斑蟾 | Yinan Chen / Wikimedia Commons
会“手语”的金蟾
对人来说,雨林大概是静谧的。被风摇动的树叶、偶尔聒噪的栖鸟,带来的也只是还算柔和的白噪音。但如果你俯下身子,看得足够低,你就会重新置身一片又一片的小“雨林”;震耳的声响将你裹在其中。泽氏斑蟾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:雄性圈地为王,喧闹的溪流旁满布地衣的一根倒木或者一块石头,就是它神圣不可侵犯的王国——吸引雌性、繁衍生息,泽氏斑蟾几乎终生在这附近活动。
泽氏斑蟾的栖息环境 | Brian Gratwicke / Flickr
与大多数蛙/蟾蜍一样,泽氏斑蟾也能通过声音来彼此交流。缺少鼓膜并没有让它们听力下降,尽管小小躯体发出的叫声很容易被环境的喧闹所掩盖,但它们仍有着辨别同类声音和方位的能力。雄性间富有规律的叫声是相互试探的手段,任何踏入领地的不速之客都会收到领主的口头警告。
泽氏斑蟾的“手语” | BBC Studios / Youtube
此外,它们还演化出了独特的“手语”——轻轻摆动前肢,是敌是友,一看便知。对雌性来说,雄性的“手语”代表着友善与示好;在雄性之间,“手语”则是除口头警告之外的示威信号,交流无果便是短兵相接。
争斗后失败一方选择屈服 | BBC Studios / Youtube
金黄的体色让泽氏斑蟾在雨林中格外显眼。在野外遇到这样的动物,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它带有毒素。泽氏斑蟾的毒素对人是致命的,当地土著曾用它来制作毒箭。部分蛇类能消化这些毒素,因此泽氏斑蟾的御敌手段并非万无一失,但好在这样的天敌不算多。
抱对中的泽氏斑蟾 | Brian Gratwicke / Wikimedia Commons
致命的传染病
中美洲的雨林一直庇护着泽氏斑蟾以及其他许许多多种两栖类,直到一种真菌打破平静。蛙壶菌(Batrachochytrium dendrobatidis)席卷了中南美洲的雨林。
这是一类水源性的致病菌,能通过无性繁殖产生带有鞭毛的游动孢子。利用鞭毛,游动孢子在水中自由运动,在接触到蛙类/蟾蜍类的皮肤后,便能进入宿主皮下,在表皮下方形成包囊,进而发育为游动孢子囊;游动孢子囊能产生并向水体中释放更多的游动孢子。这些新的游动孢子可重复感染同一宿主,或者寻找下一个受害者。
蛙壶菌的生活史 | Collins / PNAS(2016)(汉化:物种日历)
对蛙类/蟾蜍类来说,皮肤是极其重要的器官,它不仅是抵御各种致病因素的第一道屏障,也承担着呼吸、调节体温和渗透的功能。皮肤受蛙壶菌侵袭的宿主,水盐代谢会失衡,最终心衰而亡。
除南极洲外,壶菌病目前在各大洲都有分布,覆盖至少56个不同的国家和地区;在已经检测的1000多个物种里,有42%受其感染。回溯研究还发现,在蛙壶菌被正式命名之前,它就已经在中美洲摧枯拉朽式地传播了——只是人们早期尚未发现。
壶菌病在中美洲的传播,标记了年份以及各阶段平均每年推进的距离(左);在南美洲的传播甚至时间更早、方向更多(右)| Lips et al. / PLOS Biology (2008)
对全球各地共234株分离株的分析表明,朝鲜半岛是蛙壶菌基因多样性的热点所在;东亚地区很可能是它的发源地。
所以,蛙壶菌是如何扩散到世界各地的呢?
1930年代,科学家发现,被注射孕妇尿液(含有人绒毛膜促性腺激素hCG)的雌性非洲爪蟾会在隔天产卵,因此它们曾被作为验孕工具。同时,非洲爪蟾也是优良的实验动物,针对它们的贸易就此在世界范围内流通开来;而潜伏在非洲爪蟾皮肤中的蛙壶菌,借此散播到世界各地。人们一度以为,非洲爪蟾就是无形中传播壶菌病的“元凶”。
背锅的非洲爪蟾 | Tim Vickers / Wikimedia Commons
现在我们知道,壶菌病并非源自非洲,非洲爪蟾也不是“主谋”。但国际贸易依旧难脱干系。事实上,正是日益发达的国际间生物贸易和商业往来,无意中推动了壶菌病的全球性传播。
巴拿马国土虽小,但却是连接南北美洲的陆上桥梁,境内的巴拿马运河又是沟通太平洋和大西洋的重要水道。这一全球闻名的航运要道已经运作了一百多年,目前仍是世界贸易的重要一环。航运兴盛带来的社会贡献不可磨灭,但可惜的是,人们很久都没能意识到,船只在码头拉响的汽笛,或许也是给泽氏斑蟾敲响的丧钟。
如黑箭头所示,在距泽氏斑蟾栖息地(红色区域)几十公里的地方就是巴拿马运河 | IUCN
目前,不论在哪一块大陆,野生两栖类天然缺乏对抗蛙壶菌的能力。如果放任不管,等待它们的只有死亡或灭绝。
2006年之后,巴拿马雨林中的泽氏斑蟾几乎遭到全灭。保育工作者将仅存的种群捕捉、保护了起来;尽管当时数量稀少,但却是留住这一物种的唯一希望。直到今天,至少有500只泽氏斑蟾在人工条件下被成功培育出来,不过,它们永远无法回归雨林中的故土了——在壶菌病的影响被削弱到最小之前。
人工繁育的泽氏斑蟾 | The lord of allosaurs / Wikimedia Commons
前路难料的未来
从零星出现到大规模爆发,壶菌病可以说是动物界的一种新兴传染病(Emerging infectious disease,EID)。最近二十年多年间,许多人类传染病也像壶菌病那样病例剧增,并且在未来还将继续增加。它们共同织成了一张特殊的“世界地图”。
世界新兴传染病地图 (2017年绘制) | Antony Fauci
绘制并更新这张疾病地图的人,是安东尼·福奇。
新兴传染病往往无视地域限制,只需最初少数人之间的有效传播,便可能发展为影响全球的公共卫生事件。除了国际贸易之外,气候变化、生态破坏、细菌耐药性,以及由于贫穷带来的诸多落后与不公,都能为愈烧愈旺的传染病之火添上一把燃料。
泽氏斑蟾的命运寄托在人类手上 | Brian Gratwicke / Wikimedia Commons
科学研究,跨地合作,在宏大尺度上,人类与传染病的斗争从未停止过;而对普通人来说,不随便携带动植物出入境、拒绝未经检疫的非正规贸易,即是力所能及的努力。
“无穷的远方,无数的人们,都和我有关。”当然,也包括眼下的这场全球大流行。
马里兰动物园里的泽氏斑蟾展示区 | Brian Gratwicke / Wikimedia Commons
泽氏斑蟾是巴拿马特有的蟾蜍,它还有另一个名字“巴拿马金蛙”。在当地传说中,死去的泽氏斑蟾会化作金子,能给遇到它的人带去好运。然而截至目前,泽氏斑蟾没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幸运。
我们能有属于自己的好运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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